本書系國學大家俞平伯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研究唐宋詞的專著《讀詞偶得》與《清真詞釋》之合本。俞平伯以其在古典文學領域精深的造詣,對其所選的唐宋名家詞作發(fā)表了精辟獨到的見解,于熱愛古典文學的廣大讀者而言,深有裨益,所謂“去古已遠,引之使近。”經(jīng)典的古人原詞與俞先生所寫的優(yōu)美詞釋,交相輝映,堪稱二絕。此外,編者根據(jù)詞的意境配以百余幅插圖,均為古人丹青,觀之賞心悅目,讀來怡人性情。
隔花人遠天涯近:俞平伯讀詞偶得·清真詞釋 讀后感這本書得分為兩部分去看。前三分之一是俞平伯老師的“詩余閑評”,閑評了五位晚唐五代兩宋時期的婉約派作者:花間鼻祖溫庭筠韋莊,帝王詞人南唐二主,還有史達祖。這部分沒有拆文解字講得那么細,只是從整體和宏觀上把握作者文風與思想,并且把更多的筆墨潑在引經(jīng)據(jù)典和分析格律上了。
剩下三分之二俞平伯老師講“清真詞釋”,這部分應該才是這本書的重點,前面三分之一也是為此做鋪墊的。他講了自己結(jié)識清真詞的因緣,慢慢從對清真詞一無所知到專門研究,他走進清真詞的過程也是更深一步扎進宋詞的過程。不過這本書中凡釋義清真詞之處,俞老師多用文言去解文言,白話甚少,理解起來沒有那么直接通透,而俞老師自己對此也有一番言論:“如用白話來解釋古詩,就讀者一目了然的需求下去看,誠有百利。但讀者們不必以看“第二手”“第三手”的文章為滿足的,最后還須去讀原文,若與原作合看,寧無一弊。利弊相消,則盈虧難定;換言之,所謂好懂只指新來的文字,其故有的難懂不必因之稍減,似乎有利并非真利。若解釋得錯了,那是賠本,二折一折至于零負,更將不在話下了。......就釋詩一事來看,有兩條路:如從“近真”的觀點則宜用文言,如從“易曉”的觀點不如徑用白話,得失短長似亦相當”。所以看俞老師解清真詞需要花些功夫,并不是說很難,只是需要自己去查去找去理解的東西比較多。
之前對清真詞沒有太多涉獵,因為覺得那不過是“對花對酒的閑言閑語”,歌詠太多的閑愁閨怨合歡離恨,多局限于個人身世及男女之私,也多用春雨秋葉梨花楊柳的意象來將所詠之物與失意之苦融為一體,情感基調(diào)盡是疲倦孤獨憔悴失意,內(nèi)容單調(diào),內(nèi)涵空虛,境界不高,缺乏格局,對反映社會制度的現(xiàn)實生活,對家國天下,對百姓民生關注較少。這不是我喜歡的那種款,所以不怎么愛看。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光俞平伯老師自己對清真詞頗有“路轉(zhuǎn)粉”之意,連王國維都從“不喜美成”到稱他為“詞中少陵”(王國維曾在《清真先生遺事》中說:“以宋詞比唐詩,則東坡似太白。而詞中老杜則非先生不可”)。不少人對清真詞的認識有一個從開始輕視到漸漸知其所以再到最后恍然大悟的過程,這有點像“少年不懂林夕詞聽懂已不再是少年”的感覺。清真詞能得到后人認可一定是自有道理的,但將其比作“詞中老杜”不免有些主觀也有點片面。不管從創(chuàng)作題材還是思想境界,周邦彥都很難與杜甫相提并論,這里就不展開分析原因了。
然而轉(zhuǎn)念一想,為什么周邦彥被稱為宋詞史上“結(jié)北開南”的人物,在婉約詞人中被尊為“正宗”,后來又成為“格律詞派詞人所宗”?因為清真詞確實具有極鮮明的藝術特色。其一,在敘事手法上,清真詞善于細節(jié)描寫,工于鋪陳敘述,能用深切細膩的筆觸體物言情,起承轉(zhuǎn)合之間順逆相接,回環(huán)吞吐,起落曲折,將起伏豐富的敘事線索歸于和諧統(tǒng)一,使婉轉(zhuǎn)深細的情感內(nèi)容得到多層次地展開。其二,就煉字造句講,周邦彥講究辭藻,對語言精挑細選,在用字的挑揀上可以說是非常潔癖,能達到“一字勝千言”的高度,靈犀一點意境全開自成氣象。作為“格律詞宗”,周邦彥刻意求工,重視格律,強調(diào)漢語中四聲音調(diào)抑揚頓挫的美感,語言流暢精美,音韻和諧,能雅能俗。
這種精于章法的格律詞派的出現(xiàn)是有主客觀原因的??陀^上,格律詞派不滿豪放派宋詞的粗獷恣意,任性妄為,為了表達強烈的家國情懷可以沖破格律的拘束而縱情抒懷。在格律派看來,豪放派對宋詞的改造有點矯枉過正,所以他們想再給掰回來。主觀上,北宋幾朝繁榮,南宋一世欠安。不管是北宋時期的格律派創(chuàng)始人周邦彥還是南宋時期那些追隨周邦彥的“格律派粉絲”,他們沒有步入過蘇辛陸那樣的仕途生涯,也不曾擁有過高門廣廈的政治地位,他們沒有達到過那個高度也就體會不到在這個高度上才有的憂國憂民的士大夫精神,也就缺乏那樣的胸襟氣度和人生格局。蘇辛陸既是政治家又是文學家,而格律派詞人只是文學家,他們對社會制度的不滿很難通過政治出口做出努力和改變(雖然蘇辛陸也沒能怎么改變),他們沒有心力參與社會改良或是親自征戰(zhàn)沙場,只能冷眼旁觀,甚至都不敢正視社會現(xiàn)狀,于是走上了潛心鉆研格律探討技巧的道路,力求在藝術上實現(xiàn)自我價值。在這個問題上,豪放派格律派不分孰是孰非,各自只是一種派別,不能在高下等級上把格律派甚至說婉約派直接對標豪放派作比。
不少人認同清真詞恰恰是因為大多數(shù)人無法經(jīng)歷杜甫和蘇辛陸那樣的人生經(jīng)歷及心路歷程,體會不到忠君愛國積極用世,家國天下英雄兒女的心情。大多數(shù)人所經(jīng)歷的就是普通人個人情感的喜怒哀樂以及個人得失的感時傷懷,他們這種情感恰恰能在清真詞派作品中找到對應,因此清真詞被一部分人所宗。
一開始我也對清真詞懷有一種偏見,覺得太矯情,這種詞讀起來老起雞皮疙瘩,空虛泛泛沒有營養(yǎng)。但是讀完俞平伯老師這本書,我有了以上那些體會。雖然我至今依舊覺得相當一部分清真詞還是堆砌辭藻空洞單薄,但偶爾遇上精彩的一兩句還是能讓人相當走心,比如“吳鹽勝雪”(《少年游》),“酒香醺臉霞”(《阮郎歸》),“人靜烏鳶自樂…憔悴江南倦客”(《滿庭芳》),“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滿庭芳》)等等清真字句,一字一句打到你心里覺得極為貼切十分到位無可挑剔,沒有任何字能夠被替換,字言之意豐滿充沛。再咀嚼各中情感,默念三復,庶會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