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杰·伊伯特將他驚人的能量、敏銳的判斷、廣博的知識、探索的眼光和尖銳的幽默感,都融入了他關于電影的評論文章中,它們是我們時代最具洞察力的影評文字。 伊伯特已經成為了權威。作為得過普利策獎的新聞工作者(他也是獲此殊榮的第一位影評人),他已成為雜志和報紙行業(yè)的中流砥柱;他主持的電視節(jié)目為同類電視影評節(jié)目開創(chuàng)先河,至今已持續(xù)播出長達三十年;他的著作——不光是影評集,也包括那些論述更大電影議題的文章——如潺潺流水綿延不絕。 本書收入的那些散文充分說明,伊伯特是如今為普羅大眾寫作的影評人中最有思想的、從歷史角度來說也最見多識廣的一位。電影之所以吸引我們,不僅是因為它的故事,其紋理結構也同樣重要,伊伯特毫不張揚的文筆正好符合這個道理。 所以,光是沖著伊伯特那些影評文章的力量,這本集子就值得一看,更何況它還有附加的價值:《在黑暗中醒來》記錄了美國的電影歷史和電影文化在多個層面上的各種變化?;蛟S伊伯特自己都沒能深刻意識到這一點,但事實上,他按時間順序記錄下的確實是電影制作、電影欣賞、電影評論等方面的諸多重大發(fā)展變化。于是,伊伯特的這些大作便成為了一份引人入勝的歷史記錄,記錄下極具智慧的他如何面對當代電影的巨大變化。 《在黑暗中醒來》記錄了一位重要影評人的感性時刻,也是對過去四十年中我們電影文化發(fā)展歷史的寶貴記錄。它一定會被放在你的書架上,和艾基、法伯以及極少數(shù)與他們旗鼓相當?shù)拿忠黄稹?/p>在黑暗中醒來讀后感
羅杰·伊伯特:《莫扎特傳》(本文寫于1984年9月18日,《莫扎特傳》上映時)米洛斯·福爾曼的《莫扎特傳》(Amadeus)是很久以來電影人面對過的最冒險的一次賭博——敢于在一部莫扎特的大型傳記片中表現(xiàn)出無政府主義和俏皮,卻又仍不失其悲劇力量。它完全不同于常見的那種偉大作曲家的沉悶的、說教式傳記片,主人公一個個都因為才氣所累,故作晦澀深沉狀。這里的莫扎特就像是十八世紀的布魯斯·斯普林斯汀,但在這樣的處理方式中,卻又絲毫看不出廉價的味道(而這正是本片的杰出所在)?!赌貍鳌凡粌H能帶給你電影的全部樂趣,而且還有一種令人不安的真實感。這種真實體現(xiàn)在薩里艾利這個故事講述者身上。他不是偉大的作曲家,但也已足夠優(yōu)秀,足以辨析出什么才是偉大的作品。正是出于這個原因,莫扎特的音樂令他崩潰。他了解這有多么出色,他也看出來了:對莫扎特來說,寫出這么偉大的作品竟是一件十分簡單的事。他很清楚,相比莫扎特,他的作品顯得無比蒼白、愚蠢。影片開始時似乎在暗示我們,薩里艾利有可能是殺死莫扎特的兇手。之后影片又仔細探究了這一假設的種種依據(jù),臨近影片結束,我們反而會對脆弱、嫉妒的薩里艾利有了某種親近感——近乎于神的天才很難讓我們產生代入感,但面對著那些輕易便能反襯出我們自身缺陷的偉人,我們可能也曾有過那無比自卑的黑暗時刻。薩里艾利由F·穆瑞·亞伯拉罕(F. Murray Abraham)飾演,他舉手投足都帶著灼熱的光芒。他躬身坐在瘋人院里,向一位神父懺悔。于是影片開始進入閃回,回到他關于沃爾夫岡·阿瑪?shù)滤埂つ?Wolfgang Amadeus Mozart)的回憶之中。那個天才少年的作品無不閃爍著驚人的創(chuàng)造力,長大后他成了一位充滿創(chuàng)作沖動的多產藝術家。影片最明智的決定之一,就是為莫扎特這角色尋找演員時,并沒有用充滿個人魅力的半神半人,或是受盡折磨的超人形象來做標準;相反,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淘氣的、不成熟的、可愛的、愛蠢笑的孩子。莫扎特由湯姆·赫爾斯(Tom Hulce)飾演,如果你看過《動物屋》(Animal House)的話,可能會記得他在里面演的那個角色——他想勾引市長的女兒,天使和魔鬼在他耳邊竊竊私語。原本,赫爾斯怎么看都不像是莫扎特,可他又確實完全適合這個角色——天真爛漫的年輕人為自己的才華欣喜萬分,完全不知道無意中便已傷害了薩里艾利等人;他心里有的只是因冒犯了他那篤信宗教、盛氣凌人的父親而產生的內疚感。構成本片的每一場戲都寫得精妙,演得精彩。每場戲的構建都十分小心,情節(jié)展開后讓人看得欣喜,感覺就像是一篇完美的作文。影片根據(jù)彼得·沙佛(Peter Shaffer)的話劇改編,但即便你已看過那出發(fā)人深思的話劇,仍會對影片中絕大部分內容感到陌生。沙佛和福爾曼為這素材注入了光、生命、歡笑,隨后又優(yōu)雅從容地將其展開。相比話劇,電影來得更人性化,這些人物都是活生生的人,而非一群象征著所謂人生意義的活死人。它以莫扎特生活中各種人際關系為中心:和父親的關系,和妻子的關系,和薩里艾利的關系。莫扎特怎么都無法取悅父親,這在暗中影響了莫扎特成功的一生??鞓贰⒇S滿的伊麗莎白·貝里杰(Elizabeth Berridge)扮演了莫扎特的妻子,她集妓女與伴侶的角色于一體:她整天都喜歡懶懶地躺在床上,不過也會為莫扎特提出好建議,而且還是個性獨立的女子。莫扎特的主顧們,尤其是奧匈帝國的約瑟夫二世,都是些喜歡音樂的行家里手,他們?yōu)槟睾葱l(wèi)自己作品時的勇氣所折服,逐漸接受了他的新音樂。此外還有憔悴的宮廷作曲家薩里艾利,他受的折磨最深,因為他比誰都更清楚自己有多么不足,而莫扎特有多么偉大。影片在福爾曼的祖國捷克斯洛伐克實景拍攝,所有東西看上去都是那么符合時代感。這或許是因為今天的布拉格仍保留著許多與莫扎特時代的那個維也納如出一轍的街道、廣場和建筑。或許,正是出于對外景地的信心,福爾曼才敢于自由發(fā)揮,讓莫扎特看上去顯得有點脫離時代的感覺。福爾曼曾執(zhí)導過電影版的《毛發(fā)》(Hair),本片中的莫扎特似乎也有了那部電影里某些人物的特質,他的那些假發(fā)看上去與別人的都不一樣,上面有些極其微小的朋克暗示和粉紅陰影。莫扎特看上去就像是個生活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孩子,這種詮釋方法聽著讓人覺得冒險,但事實上卻獲得了成功——他確實就是一個反叛的早期嬉皮士原型,心里只相信自己的風琴。我還沒有提到這里的音樂,但或許這根本就沒必要。音樂為本片提供了一個基礎,那強烈、自信的配樂;最重要的是,它讓我們清晰地感覺到薩里艾利的簡單糊弄只能在這里當個陪襯。片中有好幾次,莫扎特說出了孩童一般的話語,隨后又用手中的音樂說出上帝一般的話語;這就都清楚了?!赌貍鳌肥且徊咳A麗的電影,完整、溫柔、有趣、魅力十足——到最后又變得悲傷和憤怒。因為我們可以通過薩里艾利了解到的不僅僅是偉大,更有我們自身的平凡。我想,這部電影提出了一個最根本的問題:我們是否能學會為別人的幸福而感恩;而這當然是對圣人的一種考驗。有多少電影能問出這樣的問題,同時還又拍得有趣的?*本文選自羅杰·伊伯特影評集《在黑暗中醒來》。